你你你叉子掉了

It's not your love but her beauty that matters.

她和她的无数种可能性(上)


 

 

00

那一天夜里天气转凉,街道上起风,路上行人匆匆,崔惠廷裹紧大衣穿过人群,在热闹拥挤的首尔街头再次碰见李莎拉。

那年她42岁,以为生命再也不会有任何波澜,自己也无法直视曾经在心里踏过一遭的岁月和伤痕,却因不可抗力因素被命运冲进另一个以未知为名的旋涡。

昏黄路灯照得眼前人稀疏,瘦弱似芦苇,多年过去仍是最经典的高丸子头,只是黑发不似从前般茂密,所有能在其他人身上看到的时光刻痕同样能在李莎拉身上看见。

崔惠廷看见她,想到她,然后记起她。她本来可以直接忽略掉那个瘦弱女人,但却不能。她本来可以先开口,不等那个女人看见自己就痛快打招呼,嘿,李莎拉?你怎么在这儿,所里过得还好吗?

但她同样不能。她的嗓子经过多年恢复已经可以正常开口讲话,但在李莎拉面前,她讲不出一个字。

她只能看着李莎拉的眼神从地上来来往往的影子中抽出,以众神怜悯人间的清高洒向自己,那一刻时间暂停,冷风不吹,行人不走,她退回到六年前,倒带到以为跟李莎拉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面,然后又返回到现在,暂停键重新启动,她们的故事改写重来。

 

 

 

 

她们进了一家附近的便利店。崔惠廷给自己拿碳水化合物,给李莎拉拿三明治和刚煮好的关东煮。两人并肩坐下,食物的热气熏开几年的生疏,熏得崔惠廷眼睛发酸发胀。

李莎拉用串福袋的签子戳杯子底部,像是在纠结要不要讲接下来的话,就听见崔惠廷用沙哑又涣散的声音回应:“你是想说我为什么没死?”

李莎拉摇头,头上的丸子被带得一晃一晃。

“不是的,我是想说,你问什么不问我,我为什么没死。”

李莎拉停下手中动作:“你早就盼着我死在所里对吧?”

崔惠廷也摇头,手里的饭团被淹没在包装袋里,她将它拯救出来,感觉自己也很占据主动。

“不对,我想你出来,好好地,活着,出来。”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李莎拉表情带点惊讶,却也没过多反应。杯里的汤在渐渐变冷,便利店里刚开的暖气还不太起作用,她们此时都手脚冰凉。

 

 

李莎拉父亲彻底倒台之后,原先她所依靠的所有资本不复存在,神的女儿的光辉消失殆尽,一下从神坛跌落的滋味不好受,但李莎拉必须受。时间久了,她发现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受不了,她心里装得下的从来都只有自己,除此之外,身外之事能影响到她的微乎其微。

而她现在重获自由,却不得不开始考虑身外之事。包括之前根本不用她担心的生存问题,包括她曾经在世上留下过的痕迹,包括崔惠廷。

 

 

李莎拉咬了一口肉串,接崔惠廷的话:“那还挺不可思议的。”

之后过了很久很久,她们都没有开口,直到李莎拉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汤杯,随意抹了抹嘴,然后问:“今天能去你家借宿吗?”

崔惠廷的饭团连一半都还没有吃到,她从开始到现在都觉得喉咙发紧,吞咽东西难受,看着李莎拉是真饿了一直在埋头苦吃的样子更难受,于是很想问问自己为什么刚刚看见她第一眼之后没有无视走掉。

“可以,但我老公今天在家。”

 

 

 

 

崔惠廷是在三年前结的婚。当时爸妈实在看不惯她整天在洗衣店行尸走肉的工作作风,硬从各路亲戚那儿搜刮来一个只能说还算看得过去的男人草草办了婚事。那男人比崔惠廷大五岁,矮一头,二位老人却对这女婿满意。父母满意,崔惠廷也不好多说什么。

婚礼规模很小,只有两家最熟悉的亲戚朋友来,见证了这段为熬过生活而生拼硬凑起来的爱情。

先生姓林,在首尔给人打工,偶尔跑去全国各地拉货,崔惠廷跟着住到首尔,被安排了一个超市收银员的活。

远离世明,崔惠廷有种恍若新生的感觉。她在这里再次开启她的另一段人生。

每天生活两点一线,有时会在周末跟林先生一起回趟老家看看公婆父母,在林先生念念叨叨说要把爸妈接去首尔住的话语中思绪飘远,闭上眼,脑海中总会浮现一个已经快被她渐渐忘却的脸庞。

 

 

 

 

这个脸庞现在正在自己眼前,是惊讶、无助、彷徨、矛盾的结合体,跟记忆中的画面差了很多。崔惠廷将剩下一半的饭团装进包里,冲李莎拉说“走吧”。

穿过繁华,走过拥挤,她们一前一后迈入高楼大厦背后的阴影,电线交错下的领域,狭窄巷道横七竖八将一栋栋单元楼隔开,楼房的墙壁在灰暗灯光下显出诡异的浓稠,仿佛随时要把过路行人吞噬。

崔惠廷带李莎拉走上其中一栋楼的三楼,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屋里客厅灯没开,只开了餐厅那一盏不明不暗的吊灯,虚弱无力的光充斥整个空间,一个男人靠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听见开门声他没有立即给出反应,只在崔惠廷进屋换鞋时不紧不慢递过来一句“回来了啊”。

崔惠廷嗯了一声,低头给李莎拉找拖鞋。

这时林先生才注意到崔惠廷身后的李莎拉。他从手机屏幕光亮中抬眼朝门外看去,跟李莎拉对视。

“她是谁?”

崔惠廷找好拖鞋后扔在李莎拉面前,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换上。然后打开客厅大灯,更明亮加明亮的光线瞬间涌入,林先生适应不了,抬手挡住眼睛,嘴里骂了句脏。

“我高中同学,想来借宿。”

林先生稍微适应了一会儿,才把手放下,继续打量李莎拉。

崔惠廷挂好包,从包里拿出手机和吃剩一半的饭团,被林先生看见,用埋怨口气说:“你备孕少吃一些外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李莎拉换好了拖鞋,猛地一起身,感觉眼前很多星星在闪,一片迷茫的黑,黑褪去后是崔惠廷将饭团放进冰箱的身影。

林先生将手机往茶几上一扔,不看李莎拉说:“房子小,没地方,来我们家只能睡沙发。”

 

 

 

 

夜里李莎拉躺在崔惠廷家沙发上,眼睛瞪很大看天花板,偶尔感觉到酸涩才会眨一下。

房子的空气里有崔惠廷的香水味,但更多的是烟味和男人的体臭,她甚至感觉沙发是湿的,上面的汗渍一块一块,散落在那里,像是长在那里。

她翻了个身,面朝客厅茶几,借助楼外昏暗光线她看茶几上的东西,水杯,烟灰缸,水果篮,还有一个饼干盒,铁盒盖子半开,斜靠在茶几上,里面的饼干早已吃完,装着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物件。

跟许多其他普通家庭一样的陈设,没什么新意,却让李莎拉看了很久,像是从这些物件中,她能窥见她遗失崔惠廷的这几年里,崔惠廷隐秘的心事。

看着看着,一墙之隔紧闭的房间里传来说话声,窸窸窣窣听不清内容,但崔惠廷独特嗓音带来的磨损感听得一清二楚。她试图抓住对话关键词也无果,说话声断了之后,接着传来的如老鼠啃食东西的啮齿声,挤压床板的嘎吱声,李莎拉想崔惠廷这破房子隔音效果还没牢里好,一直睁眼挺到后半夜,最后实在熬不住,眼睛一闭进入梦乡。

 

 

 

李莎拉第二天,是被崔惠廷做早饭的声音吵醒的。女人从厨房进进出出,拖鞋拖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一下一下将李莎拉从梦中唤醒。

“醒了?去卫生间洗漱,毛巾给你放好了,洗好吃饭。”

崔惠廷拖长音调,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难听,往餐桌上放盘子的手稍微有些抖,但把盘子放下之后又恢复正常。

李莎拉乱揉了两下头发问:“你老公呢?”

“还在睡。”

李莎拉低头“哦”了声,也不管崔惠廷听没听见,下了沙发就往卫生间钻。

 

 

 

 

01

卫生间也逼仄狭小,几个能看见的墙角沾染灰尘,一些黑斑浮在上面,像无数密密麻麻的小虫聚集。

李莎拉擦完脸,将漱口杯和毛巾放好,趿拉着拖鞋出卫生间门,一眼望到餐厅餐桌上正在吃东西的林先生和崔惠廷,二人静静坐着对立,像一幅画。

李莎拉一顿,随后一步一步向前走,她第一次不知所措,步子迈得也有些乱。

“洗完了?过来吃早餐。”

崔惠廷正要起身,林先生猛地坐起,椅子发出刺耳刺啦声,他把桌前他用过的盘子往旁边一推,说:“来我这,我吃完了。”

李莎拉走过去,跟林先生擦身而过时被带得一个趔趄,一回头,林先生径直走向洗手间,再也没跟她说一句话。

李莎拉坐下,崔惠廷给她往盘子里装鸡蛋和吐司,倒一杯果汁给她后全部推到她面前,又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吃。

“你老公是不是不乐意我来你们家。”

崔惠廷没讲话,扯吐司的手纤细修长,在李莎拉眼前不断翻飞。

李莎拉心里突然很烦躁,从昨天晚上开始蔓延的火气到现在终于爆发出了一点:“只要我在首尔赚到哪怕一顿饭钱我就走,我说到做到。”

崔惠廷笑起来,而后用粗粝嗓音告诉李莎拉:“在首尔赚钱不容易的。”

“不用你多操心。原来你昨天说的想让我好好活着出来,就是在这儿等着我?”

崔惠廷抬眼跟她对视。

“等着看我笑话?”

 

 

 

 

其实不是。崔惠廷是真的很想李莎拉,从任何意义上。朴妍珍和她入狱,全在俊失踪,后被找到尸体确认死亡,她的上一段人生宣告落幕。在她的新一段人生里,她是一张白纸,她周围的所有新的事物也是白纸,她在一团团空白里茫然无措,异常孤独。

她偶尔翻到以前跟李莎拉一起拍过的照片,会觉得照片上面的人根本不是自己,那是另一个有着她皮囊的陌生灵魂,那个灵魂抛弃了她所有的一切,留下永不可及的过去摆在她面前,让她失落,让她离美好永远相差一厘米,一厘米之外,是万丈深渊。

很多次她半夜醒来,脸上是满脸泪水,身旁是他正打着呼噜的老公,回忆与现实反复交织,她被割裂成无数碎片,每一个碎片都分散在不同时期,她痛苦,却无可奈何。这个时候,她格外地想李莎拉。

 

 

 

 

林先生从卫生间走出来,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准备套上鞋往外走,一边穿鞋一边说:“我走了,这次得去外地两三天,我昨晚说的话,你好好考虑。”

随后是门关上的声音。李莎拉从关门声中还醒过来,才知道刚刚林先生在跟崔惠廷说话。

要放在以往,她一定会揪着崔惠廷衣领问她他们昨晚说了什么。可她现在完全没有欲望和动力,如机器一般往嘴里塞着鸡蛋,被哽住会拿起果汁顺一下。

崔惠廷吃完,收拾着桌上的狼藉。李莎拉很不适应她们之间这样的沉默,以前的她们不是这样的,吵闹的要么是她,要么是崔惠廷,没有人会把气氛冷下来,没有人会允许这种尴尬的场景存在。

“你能借我点钱吗,我需要一些工具...”

崔惠廷放好垃圾桶起身,问她:“你要开始画画了?”

崔惠廷还是有些地方没有变的,比如总能一眼看穿她心中的想法,不给她留一点余地回旋。

“借不借?”

李莎拉也吃完了,将盘子和杯子放在一起发出当啷响声,往身后椅子一靠,和站在厨房门口的崔惠廷对视,在一瞬间意气灌满全身。

崔惠廷拿抹布走到桌前一点点擦拭,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晃动,李莎拉从发丝的密林里听见崔惠廷如天籁般的沙哑嗓音:“我今天休息,我陪你去买吧。”

 

 

 

 

离崔惠廷家最近的一家售卖画具的画室有两公里远,崔惠廷换上平底鞋准备和李莎拉走着去。

路上崔惠廷提前给李莎拉打预防针,她的积蓄不多,肯定买不了多好多贵的工具,希望李莎拉有自知之明,放下之前的高贵姿态,匍匐一点体验贫民生活。

这些李莎拉都知道。但她从崔惠廷的话语中窥见了几丝她从前的影子,总是忍不住,想要逗逗她。

“你是觉得我肯定赚不到钱也还不起你钱吗?少看不起人了,我今天拿到工具,明天就能把所有的钱还给你。”

崔惠廷即使穿了平底鞋也比李莎拉要高半个脑袋,她转头望向身旁口吐狂言的那人,心里在一瞬间涌入暖流。

她好像,没有那么孤单了。

 

 

 

 

拿上购入的工具往回走时,已是正午时分,二人顶着烈阳抱着工具一前一后,影子也一前一后。

回到家崔惠廷又马不停蹄准备午饭,李莎拉坐在客厅地板拆颜料,时不时透过画板缝隙看忙碌的崔惠廷。

过去崔惠廷的样子跟现在的她重叠起来,她好像又开始做梦。

梦里崔惠廷脚步一点一点,朝她走去,手挽起她耳边的长发低头闻,再一抬眼,就是又一个清晨。

梦醒之后,眼前的崔惠廷正瞪大眼看着自己,含着砂砾粗石块的嗓子喊“怎么不拆了?”

 

 

 

崔惠廷看坐在地上摆弄工具的李莎拉,也像是看见了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李莎拉,那些时候的李莎拉同样会和这类东西待在一起,那是站在画室弄得满身是颜料的李莎拉,那是坐在体育馆里趴桌上侧头描描画画的李莎拉。

上帝的孩子理应享受极乐,无欲无求一身轻,如果上帝抛弃了他的孩子,那她是否可以成为那个孩子的另一个上帝呢?

 

 

李莎拉继续拆包装,包装难拆,她整个五官都在用力。崔惠廷看不过去,从她手中抢过,费了点力解开绑着的胶绳,随后轻轻松松将包装纸剥落。

李莎拉直勾勾盯着崔惠廷:“你这样显得我很蠢。”

崔惠廷脸上憋不住笑,站起身丢下一句“下面的你自己弄”,就又离开了。

 

 

 

李莎拉完成她的第一幅作品后,崔惠廷被指派将它拍照上传上了售卖交易平台。

“后面加一句话,想得到此巨作请致电李大美女。”

崔惠廷直接关掉手机,拿起手边挎包就要走,被李莎拉一把拉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要求没有得到回应的小狗眼睛湿漉漉,可怜巴巴望向出门上班的主人。

崔惠廷覆上耷拉在自己小臂上的爪子,然后扒开,一字一顿说:“晚上十点,你知道的。”

 

 

 

结果晚上回家后的崔惠廷,在打开门的瞬间看见客厅里躺在地上摆弄颜料的李莎拉,瘦弱背脊朝向门口,弯曲在地上像一把弓。听见开门声也没动静,只是嘴里吐出轻飘飘的话:“我,要,饿,死,了。”

崔惠廷简直震惊,也不管要怎样数落面前的低能儿,直接冲到冰箱前打开拿出冷藏速食。“你开个冰箱的功夫都没有吗?”一边往碗里放面饼和小包调料一边大声说,嗓子呜呀呜呀,已经听不出是气愤还是激动。

等面泡好的间隙,崔惠廷开始收拾地上一片狼藉的颜料管,偏偏弱智低能儿还要在旁边捣乱,四仰八叉躺倒在地,被嫌碍事推了推胳膊也不动弹,说要崔惠廷抱抱才能起。最后崔惠廷人没抱起来,自己却被她带趴下去。

二人鼻尖对鼻尖,呼吸都交糅在一起,再近一点,能清晰听见彼此心跳。

以前的她们,有太多次这种瞬间,她们在分开那几年来不及回味,却在此时此刻一股脑想起,想她们是怎么在许许多多地点,许许多多时间,不顾一切也要融进彼此血液里。

李莎拉面也不吃了,抱着崔惠廷就开始直接在地板上亲。吻到手脚酸软,全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才在空气中漂浮的面的香气里苏醒过来。

“崔...惠廷...给我...面...”

崔惠廷嘴唇发肿,口红在唇周晕开,到现在还感觉麻麻的,说话像触电:“面都凉了吧...”

“我不管,我就要吃...”

 

 

 

 

这样过了几天,崔惠廷还是没有在交易平台上收到任何主动联系的买主的消息。她一脸担忧,望向旁边眉头紧锁的李莎拉。

“是不是你手机坏了?”

崔惠廷立马否定了她这一想法,让她对自己的实力抱有一点清晰的认知。

李莎拉大叫没品味的东西,气得从床上跳下来:“我出去摆摊!”

 

 

 

崔惠廷第一次知道李莎拉还可以把她自己磨成这种脾气,看着她把所有工具背上准备出门,崔惠廷开始好奇,摆摊的李莎拉,会是什么样子的?

这一想法挠得她心痒,等晚上一到点,她就拿起收拾好的包冲出超市直奔回家,却在楼道里看见家门口蜷缩成一团蹲坐在角落的李莎拉,身旁是她的宝贝,画板和颜料堆在一起,一起陪李莎拉度过静谧时刻。

李莎拉黑发披散下来盖住了脸,看不清表情,但隔很远的距离,崔惠廷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崔惠廷脚步定住不动,心忽然开始被揪住,被反复蹂躏,一下下抽着疼,下一秒,她感觉自己的身子飞扑向眼前那个弱小的生命,一把抱住她在怀里,轻轻拍她脑袋。

“好了好了,惠廷回来了,别怕,我在呢。”

她拨开掩着脸的黑发,红色眼眶下面是触目惊心的乌青与肿块,嘴角的血已经凝固了,歪歪扭扭划在嘴角,崔惠廷用手轻抚过,血迹是硬的,崔惠廷的心却软得要滴出水来。

“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你的?”崔惠廷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李莎拉浅色眼瞳此刻是浑浊的,看不清情绪,像有大雾,横亘在这里。她说自己马上要赚到第一笔钱了,她说她只是不想让那个男人碰她,她说她和他打起来周围没有一个人帮她,她说她很想把那男人碰她的手剁了,她说为什么自己之前打架从来没有输过,她说自己却被那个男人打到根本站不起来,她说他打人很痛很痛,她说自己快要昏死过去,她说神是不是真的觉得她应该下地狱。

崔惠廷没有插嘴静静听着,泪水肆意流淌,手一直轻拍她的后背,听完之后不断在她耳边说“莎拉呀莎拉呀”。

“莎拉呀,你不会下地狱,我在下面托住你,我一定会托住你的。”

 

 

 

 

安抚好受伤的小动物,崔惠廷站起身,准备掏出钥匙打开门,同一时刻被揪住裤脚,身边的小动物抬眼望自己,拼命摇头。

崔惠廷不解,看见李莎拉爬到画板边抱着她的那些宝贝,只是一个劲摇头。

她只好又蹲下,双手捧起小动物的脸强迫她和自己对视:“你这样不行,我得回家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还是摇头,摇头又摇头,崔惠廷感觉自己眼前有点晕,准备站起身,开门后把她抱进去,却在开门瞬间看见屋里厨房吊灯亮着,沙发上是玩手机的男人。

崔惠廷明白了。她眼前出现了林先生将客厅所有颜料刷子全部丢出去的画面,然后是浑身带伤的李莎拉对着门外的工具发呆,一直坐在门外等自己回家。

那一晚她第一次跟她先生大吵,桌上的饼干盒被扔出去,里面的东西七零八落,自己也挨了一巴掌。她坐在客厅地板,手撑在身旁的水果刀上,皮肉绽开,汩汩流着鲜血,听卧室门被狠狠关上的声音。

她之前一直以为自己的新生命是一片白,但其实是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身处其中无从感知,望不到边看不到路就觉得一片白茫茫,只有旁人看她才能看见她其实身处在一片黑暗里。

 

 

手上一片温热,血不再流了,一抬眼看见李莎拉脱掉了外套,笨拙地给自己伤口包上。

崔惠廷拿另一只手摸她脸颊上的红肿,哽着嗓子发出难听的声音:“我没事。”

那一夜她把李莎拉的工具全部又一个一个搬回家里的阳台,和李莎拉肩并肩坐在阳台地板上看星星,一夜未眠。她告诉李莎拉,她不会丢下她不管,她只希望她永远别哭。她看不得李莎拉哭。

李莎拉说好,一直发抖的身子平静下来,脑袋软软趴在崔惠廷肩上蹭了蹭,手紧紧攥着崔惠廷衣袖,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02

第二天李莎拉还要去摆摊,被崔惠廷厉声呵止。

“你放心,我会注意,昨天的事一定不会再发生了。”李莎拉边说边装画板,铁了心要出这个门。崔惠廷想拦也下不了手,她知道李莎拉的性格,她劝不动的。

争执间,卧室门被打开,林先生走出来,看见眼前的场景,冷笑一声,嘴里的话听起来让人不舒服:“这位贵客还没走呢?”

崔惠廷没看他,给他指了指桌上的早餐,带着情绪拿起李莎拉的工具,拉着她就往门外走。

关上门,深吸一口气,崔惠廷平缓了自己的情绪,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对李莎拉说:“你想去可以,但先让我请个假,我陪你。”

 

 

 

 

李莎拉找到的摆摊地点是一个石桥下,河水从桥下流过,平缓静谧,偶尔会有水击石的响声,打在石桥上回声悠长,二人坐着听水,也不急也不躁。

崔惠廷顺手拿起一张纸和一支笔,在上面写起来。

李莎拉凑过来看,却看不懂。“写的什么?”崔惠廷继续写:“会拼会认吗?”

李莎拉摇头。崔惠廷长叹一口气:“那你在牢里都学了些什么。”李莎拉听到这话开始生气:“别人干活我被拉过去戒du,别人上课我被拉过去戒du,别人吃饭我被拉过去戒du,哪有时间学东西?就算我在牢里上课,你觉得我会听吗?”

倒也是。崔惠廷不再勉强,写完最后一笔,憋着笑问李莎拉:“我念给你听?”

李莎拉坐正,轻咳两声,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开始。

 

 

 

“当清晨阳光照在海面上,我思念你

当朦胧月光洒在泉水上,我思念你

 

今天早上开窗的时候,浪漫的微风中有一丝秋意,我现在就把这微风放在信里寄给你

 

望着窗外,如果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摆,那么你爱的人也正在爱你;张开耳朵,如果你能听到你的心跳,那么你爱的人也正在爱你;闭上眼睛,如果你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那么你爱的人也正在爱你”

 

 

崔惠廷念完最后一个音节,李莎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她觉得这种感受很熟悉,这些句子很熟悉,崔惠廷念句子的语调很熟悉,崔惠廷低头眼睛湿润的表情很熟悉,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崔惠廷在她们之间沉默的时间里,想起的是高中时刻。

那时候柏油马路还没通到学校门口,烈阳透过澄澈空气将热意铺洒,整个世界都沸腾。全在俊和朴妍珍学电视剧的小情侣坐自行车前后座,带起一路灰尘,她跟李莎拉跟在身后,没多会儿就被甩开老远。

原本四人同行的看电影之旅被生生分成两队,李莎拉赌气选了另一家电影院,人烟稀少票价高昂。她说自己买不起这票价,李莎拉转头就把两张电影票的钱给付了。

坐在电影院后排,前面空荡荡的场地让她小小地体验了一把包场的感受,正当自己止不住欣喜时,肩膀一沉,一个脑袋靠了过来。

她不爽电影刚开场没多久就睡着的李莎拉,却不敢挪动身子,正襟危坐给身旁人当枕头。

当她以为这次电影经历会很无趣时,突然听见躺在自己身上的脑袋发出评论声,才知道身旁人根本没睡着。

“我已经能猜到下面的剧情了。”

“你别说话。”她聚精会神,盯着大屏幕焦急关注下面的剧情走向,却被身旁人一拉,下一秒盯着的是放大了两倍的熟悉的脸。

她们在电影院后排接吻,水声和电影的雨声交杂,她感觉李莎拉头发湿漉漉,身体软乎乎,整个人像一块棉花糖,尝起来是甜的,咬起来是黏黏的。孙艺珍在雨中奔跑的鼓点在耳边回旋,她们心中也下了场大雨,没有人想要撑伞。

 

 

 

 

思绪回转,崔惠廷眼前是中年李莎拉,与她回忆里的人差了很多,具体差的什么崔惠廷说不上来,可能是时光,可能是岁月。

她像高中时候一样抱住李莎拉,手摁住她后脑勺吻她。有时轻有时重,她努力想找回她在高中时候第一次尝到的那口棉花糖的味道,但之后的每一次,都不及第一次的甜。

吻到一半,被闪光灯晃了下眼,两人停下动作,望向光的来源。

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止不住地道歉,说自己实在是很喜欢刚刚的画面,所以没有经过她们允许就擅自拍了下来。

崔惠廷不恼,反而心情很好地找小姑娘要照片。二人互换了联系方式,小姑娘承诺回家之后一定首先把照片从相机里拷出来发给崔惠廷。就在一切都很平和地接近尾声时,小姑娘突然注意到李莎拉的画板。

“Are you creating something?”

 

 

在崔惠廷的帮助下,李莎拉帮小姑娘画了张肖像,小姑娘很喜欢这幅油彩肖像,拿着画抱过李莎拉亲了又亲。随后给了李莎拉一沓钱,绿油油的全是美钞。

李莎拉盯着钱发呆,崔惠廷一声声说着谢谢,小姑娘只回“Wish you two be together forever”,冲她俩眨眨眼。

 

 

小姑娘走后,李莎拉还是发呆,崔惠廷叫两三声叫不答应,干脆坐在她身旁一把抱住她。

“开心吗?”

李莎拉缓缓抬头,眼眶红得很快,然后几乎在一瞬间扑进崔惠廷怀里,边哭边叫:“这是我赚到的第一笔钱,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李莎拉哭得很大声,崔惠廷像哄小孩一样拍着她脑袋,偶尔路过的一两个行人向她们投来或好奇或看戏的目光,崔惠廷都一一用排斥的眼神回绝开,唯独在看怀里人时会变得无比温柔。

 

 

 

小孩止住哭泣后,擦干眼泪拿出一直抱在怀里的美钞,冲崔惠廷得意地晃了晃:“姐现在有钱了,想吃什么,带你去。”

她们去了市中心一家烤肉店。李莎拉好像很清楚这里的地理构造,当崔惠廷在她身后弯弯绕绕快走晕掉时,李莎拉停了下来,指着一家烤肉店店面冲崔惠廷说:“到了。”

李莎拉首先就拿了五个盘,递给崔惠廷一个,自己拿四个,头也不抬在荤菜区夹肉。当四个盘子都装满,李莎拉还想继续拿时,被崔惠廷制止。

“可以了,你吃得了吗?别浪费食物。”

李莎拉看不起她:“你怎么才夹这么点,不要只拿蔬菜啊,拿点肉。”

崔惠廷无奈,又往自己空荡荡的盘子里拿了两碗腌牛肉,然后剩余空间全被李莎拉夹来的五花占满。

虽然有经历过贫苦,但李莎拉骨子里还是只适应奢靡。不管钱是怎样来的,她都不在意,她只在意怎么花掉它。

好在那沓美钞还不少。崔惠廷望着面前吃得满嘴流油的小孩,喝着海带汤,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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